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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海盗蓝肤的传奇故事

五月角和汉洛潘海角的外形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巴的上颌和下颌,特拉华湾的海水从这个巨大的咽喉里滚滚地流出,汇入了浪涛滚滚、波光粼粼的大西洋。从汉洛潘海角这个下颌里伸出了一颗长长的弯曲的犬牙,上面布满了平滑起伏的高大沙丘。这颗犬牙看起来是那么尖锐光亮,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宁静的碧空下,陪伴它的只有群山最高峰上的那座白色灯塔。在这个隐蔽的弯钩形海峡附近的沙丘深处,刘易斯港的海水就在那儿静静地流淌着。离岸上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看起来非常奇异的古镇,小镇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用木板和鹅卵石垒起来的黑糊糊的房子。从小镇上望去,你的视线可以穿过停泊在港口船只的桅杆,看到远方清晰笔直的紫色海岸线。

刘易斯是一个奇异的古镇,这里到处都散发着盐沼和海风的清香。小镇上的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很少会有陌生人出现在这里。因此,这是一个孕育和保留着很多古老传说和传统的好地方,在这里,甚至连一些闲言碎语或是道听途说的消息都有可能演变成广为流传的本地历史传说。在纷繁的现代社会中,人们讨论更多的是关于去年选举的话题,而在这里,人们通常是给那些愿意倾听的人讲述一些零散的历史传说,比如有一个关于年战争的传说:当时,贝雷斯福德的船队停泊在港口,他们威胁说要轰炸小镇;还有关于美国革命的故事:豪尔伯爵的战舰沿河直上,在他们用炮火攻击红岸和米弗林堡垒旁边古老的费城之前,曾经在这个安静的海港做过短暂的停留。

当我们用一种严肃的态度审视真实历史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在当地的历史传说中有很多都带有一种诡异的、可怕的色彩,就是那些关于著名海盗的卑劣恶行的传说,他们诡秘的行踪,比如那些被他们深埋在大西洋海滩边上的沙丘和松林里的宝藏等。

下面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关于一个海盗的传说——“蓝肤”。

年初冬时分和年的春天,在刘易斯镇的传说故事中,出现了关于著名海盗蓝肤的故事。

在大约三四年的时间里,老船长们把各种关于蓝肤在西印度群岛和卡罗来纳州附近海面上无恶不作的传言带进了小镇。据他们所说,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残忍、更血腥、更邪恶的海盗了。然而,令天性善良的刘易斯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是,那些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野蛮而又血腥的故事,有一天竟然会变成刘易斯历史的一部分。

有一天,一艘纵帆船驶进了刘易斯港。这艘船看上去破烂不堪,前甲板裂成了碎片,前桅被炮火从中间打断,主帆上还破了3个大洞。大副和一个船员乘着一艘小船上岸求救,他们需要寻找医生来帮助他们挽救3个伤员的生命。他们说,船长和厨师都死了,船上有3个伤员。他们的讲述让围上来的人们听得浑身直打冷战。据说,他们是在芬威克岛附近遇上了蓝肤,海盗们占领了他们的船,发现船上只有一些柏木板和木材之后,就放弃了战利品。但是,可能是由于蓝肤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战利品,感觉非常失望,因此心情十分恶劣,所以离开的时候,蓝肤向这艘无助的货船发射了3枚近距离舷炮。第一次炮轰的时候,船长就不幸被炸死了;不久,厨师也被炸死了,另有3名船员受了重伤,而一路上船经过风吹浪打,漏得也越来越厉害。

这就是大副所讲的故事。这个故事像燃烧的野火一样迅速传播开来,不到半个小时,整个小镇都骚动起来。芬威克岛离他们非常近,这说明蓝肤随时都可能驶进刘易斯港口!在一小时之内,琼斯州长便把镇上所有身强体壮的男人都召集起来,人们纷纷从烟囱里取出了步枪和来复枪,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保卫自己的家园。一旦海盗们进入海港并且企图登陆的话,他们就马上行动起来。

但是那天,蓝肤并没有来,第二天,他也没有来。到了第三天下午,小镇上忽然传来消息:海盗们已经进入海角了。听到这个消息,人们纷纷跑到了酒馆前的草地上,一小群老水兵已经聚集在这里,紧张地盯着近海,低声地讨论着。这时,他们看到有两艘船缓缓地驶入了港口,一艘是三桅帆船,配备了索具;另一艘是单桅帆船,看起来比较小。两只船已经驶进了海角,离这里只有2英里远。从表面上看,这两艘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依然焦虑地观察着海湾里的两只船。它们正迎着风向前行驶,那只单桅帆船紧跟在三桅帆船后面,就像鲭类跟在鲨鱼后面一样。

但是,他们并没有朝着港口的方向驶过来,而更像是要到泽西海岸去,不久,情况就已经很明了了,蓝肤并不打算造访这个小镇。他们又观察了一个半小时,发现6英里外的海盗船们突然转了个方向,顺风驶入了大海中。直到这时,人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些可恶的恶棍终于走了!”老船长乌尔夫啪地一声合上了望远镜。

但是刘易斯镇的人们并没有从海盗蓝肤的阴影中走出来。两天后,一个来自印第安河湾的混血儿来到了小镇上,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海盗们已经驶入了港口,现在,在离刘易斯镇大约有15英里的地方,他们正把三桅帆船倾倒在沙滩上清洗船身。

也许海盗蓝肤并不想激起这里的人们对他的敌对情绪,混血儿说海盗们并没有给当地居民带来任何伤害,他们在印第安河和里霍博斯拿东西时,都向村民们付了钱。

后来,当利瓦伊·瓦斯特返回故乡的时候,海盗给人们带来的兴奋感可以说是达到了最狂热的程度。

18世纪中叶,在离刘易斯镇2英里远的地方有个磨坊,尽管只有短短五六十年的历史,但从外表看上去,它却似乎饱经风霜。搭建磨坊用的柏木板历经风吹雨打,已经褪变成了看上去十分古老的灰白色,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面粉,看起来仿佛是积年的灰尘,在它的映衬下,屋内阴沉暗淡,而且看上去灰蒙蒙的,显得神秘莫测。磨坊外,有十几棵柳树遮天蔽日的,斑驳的树荫落在门前的道路上。磨坊的前面,有一幢用又长又窄的鹅卵石建成的单层四坡顶的房子。据说,这个磨坊是年由伊弗里姆·怀特建造的,故事发生的时候,磨坊已经被传到了伊弗里姆·怀特的孙子海勒姆·怀特的手中。

27岁的时候,海勒姆·怀特在当地已经算是个“名人”了。小时候,人们都认为他是个笨蛋、“缺心眼儿”,在这个小镇里,所有的人都彼此认识,如果一个人出现这种情况,那他真是太不幸了,因此他成为了那些尖酸刻薄的邻居们嘲笑戏弄的对象。成年以后,人们仍然鄙视他,经常用各种古怪的词语来形容他,比如“痴呆”或者“神经病”这样的词。海勒姆脸部肥大、身体沉重、行动笨拙、关节松弛,看上去十分愚蠢滑稽而又可怜。他的两只小眼睛离得很远,平平地镶嵌在脸上,眉毛几乎是白色的,头发是沙灰色的,看起来感觉好像没有颜色一样。他沉默寡言,偶尔开口说话时也口齿不清,不但口吃,而且还总是吞吞吐吐的,犹豫不决,好像他的思维跟不上自己的语言。那些喜欢捉弄他的人总是喜欢劝说、威逼或引诱他说话,而每当看到他结结巴巴地说话,下巴还总是会愚蠢地下沉的时候,人们都会哄堂大笑。在这个小镇上,霍尔律师可能是唯一一个不相信海勒姆是傻子的人,他一直和海勒姆保持着接触,并且还说过,谁要是再把海勒姆当成傻子,那他就是真正的傻瓜。当然,不管海勒姆智力是高还是低,也不管人们怎么认为,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他一直都把自己的磨坊经营得很好,而且还干得红红火火的。当时,在南特拉华州,他的日子过得相当富裕。其实,他也不是个软柿子,如果有人真得把他激怒了,他就会以牙还牙,给以对方致命一击,还以颜色。

就在6个月前,海勒姆·怀特遭受了一次巨大的经济损失。那段时间,海盗蓝肤正潜伏在印第安河口。海勒姆和费城商人乔西亚·什平刚刚做完一桩“冒险”的生意,这笔生意的金额高达几百镑银便士。他们买了一船小麦粉和玉米粉,打算用“南茜·李号”三桅帆船运到牙买加去。但是,“南茜·李号”在克里塔克海峡附近被海盗袭击了,海盗们把船员扔到帆船附载的大艇里,让大艇自己漂走,同时,他们还把三桅船和船上所有的货物都弄到水边,然后全部一把火给烧了。

在这次不幸的“冒险”中,海勒姆总共投资了英镑,其中英镑是海勒姆的父亲在七年前留给他的继弟利瓦伊·瓦斯特的遗产。

海勒姆的父亲艾利泽·怀特曾经结过两次婚,第二次是娶了寡妇瓦斯特。瓦斯特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个子很高、黑头发、黑眼睛、看起来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比海勒姆小一岁左右。这个孩子看上去虽然很机灵也很精明,但是他的为人却很懒惰、任性。尽管他没有什么教养,身上也有很多缺点,但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他的确非常聪明,这点和海姆勒的愚蠢笨拙完全相反。艾利泽·怀特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自己的亲生儿子,还经常为有这个可怜、木讷的呆子而感到羞耻。相反的是,他非常喜欢聪明帅气的利瓦伊·瓦斯特,对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总是亲热地称呼他“我们的利瓦伊”。他付出了很多耐心,竭尽全力去训练这个孩子,让他在磨坊工作,可以说,他所付出的耐心远远超过了大多数父亲对懒惰无能的继子的耐心。“不要紧,”他总是这么说,“利瓦伊会做好的,利瓦伊是最聪明的人。”

后来,利瓦伊离家出走,跑到海上工作。这件事情让老磨坊主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这可能也是他一生当中所受到过的最大的打击了。在临终前,他心中还一直挂念着失踪的继子。“也许他会回来的,”他说,“如果这样的话,你要好好待他,海勒姆。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把房子和磨坊都留给了你,但是你要发誓,如果利瓦伊回来,如果需要的话,你要给他一个家,给他一个栖身之所。”海勒姆听从父亲的要求立下了这个誓言。

艾利泽死后,人们发现他把英镑留给了“亲爱的继子利瓦伊·瓦斯特”,霍尔是保管人。

利瓦伊·瓦斯特已经离开家乡快9年了,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大家都认为他肯定已经死了。

有一天,海勒姆拿着费城商人乔西亚·什平写给他的一封信,来到了霍尔律师的办公室。海勒姆和这个费城商人平时经常有生意上的往来。当时,正值法国战争期间,在英国统治下的西印度群岛上,玉米粉的价格大涨,简直涨到了天价。什平先生建议海勒姆和自己一起来冒一次险,把小麦粉和玉米粉运到牙买加的金斯顿去倒卖。接到这封信以后,海勒姆考虑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拿着这封信来找老霍尔。霍尔的律师读了信以后,摆了摆手,说,“风险太大了,海勒姆!如果什平先生能够找到其他合作伙伴的话,他肯定不会来找你冒这个险的。我想你是来找我出主意的吧?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理会他。”海勒姆摇了摇头。“不是?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呀?”霍尔律师问。

“英镑。”海勒姆说。

“英镑!”霍尔律师说,“我可没有英镑借给你,海勒姆。”

“我父亲留给了利瓦伊英镑,我自己有英镑,另外英镑是用来做抵押的。”海勒姆说。

“嘘,嘘,海勒姆,”霍尔律师说,“这不行。假如利瓦伊·瓦斯特回来的话,那你怎么办?我要对这笔钱负责。如果你想做合理的投机生意的话,我很乐意把钱给你,但这笔生意实在是太冒险了……”

“利瓦伊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海勒姆说,“已经过去9年了,利瓦伊可能已经死了。”

“也许是这样,”霍尔律师说,“但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死了。”

“我用债券做担保。”海勒姆说。

霍尔律师沉默了,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好,海勒姆,如果你真想这么做的话,我就把钱给你。你父亲留下了这笔钱,如果我不让他的儿子用也是不合情理的,但是如果你投机失败,让这笔钱打了水漂的话,海勒姆,到那时如果利瓦伊回来了,你可就有麻烦了。”

就这样,海勒姆·怀特筹集了英镑,投到了这笔冒险生意当中,结果很不幸,所有的钱都被蓝肤在克里塔克海峡附近给烧光了。

人们都觉得萨利·马丁是刘易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因此,当听到有传言说海勒姆·怀特正在追求她的时候,整个镇上的人都觉得难以置信,认为这只是一个荒谬的笑话。消息传开之后,人们一见到海勒姆,就经常这样打招呼:“嗨,海勒姆,萨利现在怎么样呀?”对于这样的问候,海勒姆从来不去回答,只是像往常一样笨拙、冷漠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实际上,这个笑话是真的,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明媚,每个星期,海勒姆的脚总会跨进萨利·马丁家的门槛。每周两次,周四和周日,他都会坐在萨利家灶火旁的固定位子上。在萨利家的时候,他几乎都不说话,只是向农夫点点头,向农夫的妻子点点头,再向萨利点点头,如果萨利的弟弟在家的话,他也会向萨利的弟弟点点头,然后就不再做什么,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就这么冷漠、迟钝地从七点半一直坐到九点,用呆滞的目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但最终他的目光总会落到萨利身上。有时,萨利的朋友到家里来玩耍,比如说隔壁的男孩,但看上去这些人好像和海勒姆没有任何关系,他就这么默默地承受着所有针对他的下流笑话,不管在这些笑话之后会伴随着怎样的冷笑、大笑,他都毫不在意地、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他一直坐在那里,默默无语,麻木迟钝,当九点钟的钟声一响,他就会站起来,将外套套在他那笨拙的身体上,再将三角帽扣在头上,说一句“晚安,萨利,我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出去了。

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女孩会像萨利·马丁一样拥有这样一个情人,得到这样的求爱。

转眼间到了11月下旬,也就是在人们传说海盗到达印第安河口大约一周之后的一个周四的晚上,空气静寂而寒冷,一阵寒流突然袭来,陆上的水坑上面都结了一层冰。此时,炊烟袅袅升起,黑夜就要来临了。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好像随便说句话都会显得声音特别大。

海勒姆·怀特正坐在牛脂蜡烛发出的昏暗的光线下,吃力地看着一些账簿。此时,还没有到七点,他从来没有在七点以前去过萨利·马丁家。他的手指慢慢地、犹豫不决地沿着文字向下移,突然,身后厨房的门好像被人打开,随即又关上了。他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穿过地板走了过来,然后那人将一把椅子拖到了火炉边上。接着又传来把玉米芯倒在火上伴随着火苗呼呼燃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海勒姆没有多想,他觉着这一定是磨坊的黑人帮工鲍勃,或者是老黑人管家黛娜,因此他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看自己的账簿。

后来,他突然猛地合上了账簿,理了理头发,站了起来,拿起蜡烛,穿过房间走到了后厨房。

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在被烟熏得乌黑的巨大壁炉中,玉米芯正熊熊燃烧着,一个男人坐在火堆前面。他身后的椅子上挂着一个粗布外套,他的双手正伸在火堆前取暖。听到门锁打开和海勒姆走进来的声音,他转过了头。当海勒姆看到这个人的脸的时候,突然像变成了石头一样呆在了那里。虽然这张脸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仍然能够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的继弟利瓦伊·瓦斯特。原来他没有死,他又回来了。好长时间,房间里一片死寂,除了火苗在壁炉里噼啪作响,墙上的大钟在滴答个不停,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来打破这片沉寂。烛光下,海勒姆呆滞的脸显得十分蠢笨,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死盯着火焰跳动的红光映衬着的另一张脸。那是一张精明、狡猾、漂亮的脸,高高的颧骨和鼻梁,老鼠一样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忽然,他笑了起来,“嗨,我回来了,海。”利瓦伊终于打破了沉寂,开口说话了。

海勒姆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径直走到火炉旁,把蜡烛放在了一堆箱子和瓶子之间的沾满灰尘的壁炉架上,拖了一张椅子到壁炉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他呆滞的小眼睛一直盯着继弟的脸,既没有感到好奇,也没有感到惊讶。他那肥厚的下巴比平时更加下垂了,肉乎乎的脸上除了平常呆板的表情以外,多了粗重的鼻息,但仅此而已。

就像我们刚才提到过的,他看到的这张脸和几年前相比有了惊人的变化,虽然这仍然是利瓦伊·瓦斯特的脸,但却和9年前乘着巴西人的双桅船跑到海上去的利瓦伊·瓦斯特完全不一样了。9年前的那个利瓦伊·瓦斯特是一个粗鲁野蛮、粗心大意、随遇而安的家伙,做事欠考虑,自私自利,但从本质上讲并不是邪恶、凶残的人。而现在这个坐在壁炉旁边另一边椅子上的利瓦伊·瓦斯特,从他的脸上却看到了邪恶凶残的印记。他那黑黝黝的皮肤被晒成了印第安人的古铜色,一边脸上有个古怪的污迹,还有一道又长又弯的可怕的刀疤,斜斜地穿过前额、鬓角和面颊。刀疤颜色发白,上面还有被线缝过的痕迹。而那片污迹有手掌那么大,青蓝色的,大概是文上去的颜色,印在面颊和脖子边上。海勒姆几乎无法让自己不去看那片污迹和那个刀疤。

利瓦伊的装扮也十分古怪:他的耳朵上挂着一对沉重的金耳环,脖子上松垮垮地系了一条脏兮兮的红围巾,松开的领口处露出了消瘦有力的喉咙和瘦骨嶙峋的喉结,从他的服饰上看,他好像是做了水手。那件外套本来是漂亮的深紫色,但现在已经脏了,也褪色了,并且这件衣服非常小,穿在他瘦长的身体上显得很不合身,衣服上装饰的花边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脏兮兮的细薄布袖口垂在手腕处,手指上戴了一堆戒指,戒指上镶着各种各样的石头,在火光中,这些石头在闪闪发光。他两鬓的头发都是西班牙卷发的样式,扁扁地贴在脸颊两边,一条辫子挂在脑后,垂到半腰的地方。

海勒姆一句话也没有说,依然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呆滞的小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的继弟。

利瓦伊看起来并不在意继兄对自己的仔细打量,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把手放在火苗上,慢慢地摩擦着双手。后来,他忽然把椅子转了过来,发出了吱呀一声椅子与地板的摩擦声,这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他转过脸来,看了看继兄,然后从宽敞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烟斗,又从一盒烟草里取出了点儿烟丝装了进去。“唔,海,”他说,“你看到的,我不是又回来了?”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海勒姆迟钝地说。

利瓦伊大笑起来,从火堆里抽出一只烧红的木炭,点燃了烟斗,抽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草味。“不,不,”他吐了一个烟圈,说,“我没有死,也不可能死。但是上帝啊,我虽然没有死,却和老海神玩了不少惊险刺激的游戏。就是这样。”

海勒姆狐疑地打量着他那锯齿形的伤疤,利瓦伊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你再看这个,”他用手指抚摸着一个弯弯的缝合线,说,“看上去好像挺可怕的,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可怕。”他的手在青紫色的污点上停了一会儿。“四年前的九月份,我们在中国海上碰见了一艘装鸦片的船,船上一个做苦力的新加坡坏蛋给了我一刀。就是这个,”他的手又摸了摸那片蓝色污迹,“这是误射的。海,在圣加达利纳岛附近时,一个西班牙船长朝我射击,因为离得太近,所以火药进入了皮肤,而且永远也取不出来了。他的眼睛……他那天早上还不如朝自己头上开一枪呢。但是别在意这个,我估计我的长相变了,是不是,海?”

他从嘴里拿出烟斗,充满疑问地看着海勒姆,海勒姆点了点头。

利瓦伊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他说,“不论我变没变,我敢说你还是过去那个愚笨至极的哥哥。我记得过去爸爸总说你连如何不让自己淋雨的智商都没有。噢,谈到爸爸,我听说他九年前死了,说到这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海勒姆摇了摇头。

“我回来主要是为了拿走爸爸留给我的英镑,我听说这件事了。”

海勒姆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两秒,然后说,“我把钱全部用来投资,但是结果全部赔进去了。”

利瓦伊的脸马上沉了下来,他从嘴里取出烟斗,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海勒姆。“你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就把……英镑……投到了‘南茜·李号’上……但蓝肤在克里塔克附近把它烧了。”

“在克里塔克附近把它烧了!”利瓦伊重复道。忽然,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道光闪了一下,“被蓝肤烧了!”他重复道,猛地倒向椅子,发出一阵短促的狂笑。“啊!上帝啊!海,你的运气可真不好,被蓝肤烧了,是不是?”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又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海,”他说,“你知道,我不能因蓝肤的行为而遭受损失。这笔钱是留给我的,我得到它完全是合法的,你必须赔偿,海勒姆·怀特,不管它是被烧了还是沉了,不管有没有海盗蓝肤,你都必须把钱赔给我。”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不管怎么说,海,”他再次回到了谈论的主题上,“我也不想逼得太紧,你那么愚蠢,我不想把你逼得太紧。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筹集这笔钱,这段时间我会待在这里。我现在有麻烦了,哥哥,你明白吗?我很不高兴,因此想待在这儿,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平息以后我再离开。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我和费城的一个陆上强盗打架,把人打伤了。我来这儿就是因为这个,这事你不要和别人说,知道吗?”

海勒姆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看上去好像又认真思考了一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周四的晚上是六个月以来,海勒姆·怀特第一次没有踏进萨利·马丁家的大门。

不到一周的时间,利瓦伊·瓦斯特又和他的老朋友们混在了一起,虽然这个利瓦伊和以前的那个利瓦伊完全不同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与9年前也不一样了,但是不论是在酒吧里,还是在乡间商店里,他仍然像多年以前一样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他永远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这9年的时间里,他看上去在陆地和海上经历了许多野蛮残酷的冒险,只要有人感兴趣,他就能够坐在那里不停地讲上几个小时,即便是那些从小就在大西洋中航海的老水手们,也对他的那种不计后果、无所顾及的生活方式瞠目结舌、惊叹不已。他看上去很有钱,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的,挥霍起钱财来令人们目瞪口呆而又羡慕不已。

前面我们讲过,当时,海盗蓝肤一直是大家讨论的话题。后来,人们听说利瓦伊经常能见到那个充满血腥、像恶魔一样恐怖的海盗之后,他在镇上的名气就更大了。利瓦伊说,蓝肤身材健壮、魁梧结实、胡子乌黑。他出海时总是佩带着剑和手枪,但实际上,他并不像之前大家所描述的那么黑。利瓦伊讲了许多关于蓝肤的冒险故事,人们都听得兴致勃勃,忘乎所以。

至于海盗蓝肤,他们在印第安河附近做事都很低调,一点儿也不张扬,有一段时间刘易斯镇的居民们几乎忘记了蓝肤会在时机允许时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人们也不再去回忆两周前驶进港口的那艘可怜的破船了,尽管上面曾经载着可怕的死人和痛苦呻吟的伤员前来向他们求助。可能他们确实有段时间忘记了蓝肤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但是,这样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很长。

一天,一艘从布里斯托尔出发、驶向古巴的三桅帆船驶进了刘易斯港补给淡水,船上载着很多值钱的布料和丝绸。船长上岸后,在酒馆里待了两三个小时。当时,碰巧利瓦伊正在那儿给人们讲蓝肤的故事。那个英国船长是个老水手,头发已经斑白了,对于利瓦伊讲的故事表现得十分不屑。他说,他在中国海和印度海已经航行很长时间了,从来就没有怕过像蓝肤那样贪得无厌的美国海盗。一只载满了苦力、充满臭味的中国式平底帆船只能当做好玩的话题来谈论一下,谁听说过像蓝肤这样的海盗抢劫过比西班牙独木舟和美国近海贸易货船更大的船只呀?

利瓦伊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亲爱的先生,”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会离蓝肤远远的。我听说不久前他还在这里清洗过船只,如果离他太近了,也许他会带给你点儿小麻烦。”

英国人听了这话,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说可能会这样,如果明天中午风向和天气都合适的话,他就打算起锚出海了。

利瓦伊又笑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在场,看看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他说,“不过今天晚上我要到河那边去看望一个姑娘,可能三四天内回不来。”

第二天下午,如船长所愿,天气很好,风平浪静,于是三桅帆船起航了。当天晚上,刘易斯镇彻夜未眠,人们吃惊地看着东南方红透半天的熊熊火光。两天以后,一个来自印第安河的捕牡蛎的黑人带来消息,说海盗们把船停在河口,正在从大船上卸下了大包大包的货物,他们把货物堆在海滩上,并用防水油布盖上了。他说,听说蓝肤在印第安河遇到了一艘英国三桅帆船,海盗们不但烧毁了船只,杀死了船长,还把所有的船员都俘虏成为了海盗,只有三个人幸免于难。

这件可怕的事情引起了人们的骚动和恐慌,正当这种骚动快要消退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再次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天下午,一只大船附载的小船驶进了刘易斯港,船上有5个男人和2个女人。这是驶向纽约的查尔斯顿班轮的附载艇,由大副指挥着进了港。在汉洛潘角南方偏东10里路远的地方,这艘班轮遭到了海盗的袭击,并不幸被俘。海盗们趁夜黑人静之时上船,几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俘虏了这只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海盗们一个人也没有杀,没有采取任何其他的暴力行动。但是,他们抢光了船长、船员和乘客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烧毁了班轮,并把所有人都扔在了小艇里,让他们随波逐流,自生自灭。晚上的海上漆黑一片,班轮附载的这些小艇走散了,太阳升起后,这艘小艇上的人才发现已经到了汉洛潘。

据说,霍尔律师就这两件事情写了一个报告,交给班轮的大副送到了费城。但是,由于一些原因,直到将近4周以后,纽约才派出一艘战舰,驶向这里。在这4周的时间里,海盗们已经处理完了那些用防水油布罩着的、堆在印第安河口沙滩上的战利品。其中的一部分,他们用两艘小型单桅帆船运走了,另一部分,用马车运到乡下去了。

利瓦伊曾经告诉英国船长,他要去乡下找他的一个女朋友。离开了将近两周后,利瓦伊又像第一次回到刘易斯镇时那样再次突然出现在镇里。门突然被打开,利瓦伊走了进来,当时海勒姆正坐在餐桌前吃饭。利瓦伊漫不经心地把帽子挂到了门后,感觉好像他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看上去他的情绪很低落,心情很沉重,一句也没有说就坐到了餐桌旁,拳头紧握,托着下巴,脸色阴沉地盯着玉米饼。黛娜把一个盘子和一副刀叉递给了他。

利瓦伊一出现,海勒姆马上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他推开盘子,盯着利瓦伊,而他的弟弟则像饿狼一样趴在咸肉和蛋糕上狼吞虎咽。没有一个人说话,利瓦伊吃完饭,点着了烟斗,张开了嘴。“看看你,海勒姆,”他弯下腰,从火中找了一块红炭,“看看你,海勒姆!我去费城了,你知道吗?我去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就是我第一次回家时告诉你的那件事。你明白吗?你还记得吗?你是不是听进去这件事了?”他扭过头看了看哥哥,好像等着对方的回答。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于是他继续说,“今天晚上会有两位绅士到家里来,他们来自费城,是我的朋友,来和我谈生意,你最好别待在家里。海,你可以到外面走走,明白吗?”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你可以去看看萨利。”

海勒姆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背靠着壁炉的另一边,“我一定要待在家里。”他坚定地说。

“但是我不想让你待在家里,海,”利瓦伊说,“我们要谈生意,我想要你出去。”

“我一定要待在家里。”海勒姆又说。

利瓦伊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牙齿磨得咯咯作响,看上去再过一分钟就要爆发了。但是,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你这个猪一样愚蠢的白痴。”他说。海勒姆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至于你,”利瓦伊转向正在清理餐桌的老黑女人黛娜,怒目相视,“把这些东西拿下去,滚出去,没有我的允许,再也不要靠近厨房。如果被我发现你在偷看的话,就算不挖出你的心脏,也会挖出你的眼睛和肝脏来。”

大约半小时后,利瓦伊的朋友来了。一个是又小又瘦的干瘪外国男人,穿着一套铁锈色的衣服,脚上穿着灰白的线袜,鞋子上还有黄铜带扣。另一个显然也是外国人,身上穿着帆布做的马裤和厚呢子短大衣,脚上穿着齐膝的长筒靴子,腰上系了一条红腰带,看样子像是一身水手的服饰。当他把外套向后推开时,海勒姆看到了一只手枪托正在闪着亮光。这个男人长得十分健壮,个子不高,眉毛很低,脖子稍短,面颊、下巴和喉咙处都留着青色胡楂儿。他的头上系了一条红色方巾,戴着一顶三角帽,帽檐上还装饰着镀金的花边,不过镀金已经失去了色泽。

利瓦伊亲自为他们打开了门,在门外对客人说了几句话,他说的是外语,海勒姆一句也没有听懂。进来后,那个瘦小的男人用犀利的目光扫了海勒姆一眼,那个魁梧的恶棍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两个陌生人没有向海勒姆打招呼,之后,再也没有注意过他。

利瓦伊拉下了百叶窗,插上了大门的插销,拉了一张椅子顶在了厨房和房间相连的门上。然后,三个人坐在了黛娜刚刚收拾了一半的餐桌旁,那个健壮的男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纸片,三人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这些纸片。他们用刚才利瓦伊和他们打招呼时用的那种语言交谈着,海勒姆一句也听不懂。一会儿说话声音很低沉,一会儿声音又突然大起来,好像在激烈地争论什么,但只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墙角的大钟敲过两次了,这场漫长的讨论仍然在进行着,海勒姆静静地站着,像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昏暗灯光下挤在一起的三个脑袋和摊在桌子上的纸片。突然,谈话结束了,三个脑袋分开了,三个椅子被推到了一边,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利瓦伊站了起来,走到壁橱前取出一瓶海勒姆的苹果白兰地,动作自如,好像这就是他的东西一样。他把三个杯子放在桌子上,又放了一坛水,然后三个人大大方方地自斟自饮起来。

两个客人走了出去,利瓦伊站在大门前,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他们朦胧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才转过身走进来,关上了门。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喝完最后一口酒,转身就上床睡觉去了。从他第一次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到现在,他没有和海勒姆说过一次话。

被丢在一边的海勒姆又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向四周看了看,耸了耸肩膀,好像要叫醒自己一样,然后他拿着蜡烛,离开房间,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利瓦伊这次的到访,显得非常不受欢迎,因为这段时间正是可怜的海勒姆·怀特最痛苦的时期。在当时的那个年代,钱的价值和现在完全不同,英镑数额很大,在苏塞克斯郡,这相当于一大笔财富。对于海勒姆来说,要想筹集父亲留给继弟的这笔钱,难度非常大,看上去好像根本不太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筹集起来。霍尔律师一向对海勒姆热情友好,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海勒姆,他也愿意相信他。但在钱的问题上,老头却十分固执,不讲情面。当他向霍尔律师开口借钱时,这个老头像石头一样又硬又冷。他说,他可以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海勒姆,但是,海勒姆必须自己来筹集这英镑——也就是说海勒姆必须放出债券。他可以借给海勒姆英镑,但需要拿他的磨坊作抵押。本来霍尔可以借给他英镑,但由于已经有了英镑的先期抵押,他不敢再把更多的钱放在上面。为了做投机买卖,海勒姆曾经买过一大批小麦,存放在费城的仓库里,现在他只能低价拍卖了这批小麦,仅仅收回了英镑。此时,他的财务状况糟糕极了,但他还是筹足了给利瓦伊的英镑,交给了霍尔律师,随后,霍尔律师解除了他的债券。

12月上旬的一个下午,天气阴沉,非常寒冷,海勒姆终于完成了这笔交易,把债券一点点地撕碎了。霍尔律师把桌子上的文件推到一边,把脚跷到了桌子上。“海勒姆,”他忽然说,“海勒姆,你知道吗?利瓦伊·瓦斯特一直在萨利·马丁家附近转悠,好像在追求他家漂亮的女儿。”

他说完这句话后,只收到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律师不由得开始怀疑海勒姆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是事实上海勒姆听到了。“不,”他说,“我不知道。”

“嗯,确实是这样,”霍尔律师说,“邻居都这么说。这个传言很糟糕,你知道吗?他们说从上个礼拜起,她已经离家三天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个家伙编的故事和谎言已经把她迷倒了。”

海勒姆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麻木的沉默中盯着霍尔律师。“你的继弟,”老律师又说,“是个流氓,他是个流氓,海勒姆,而且我怀疑他可能比这个还糟糕。我听说最近有人看到他在奇怪的地方和几个奇怪的人待在一起。”

他又停了下来,海勒姆仍然什么话也没有说。“至于你,海勒姆,”老人突然又开口说,“我听说你也在追求那个女孩,是不是?”

“是的,”海勒姆说,“我也在追求她。”

“啧!啧!”律师说,“真是太遗憾了,海勒姆。我担心你追不上她了。”

离开律师的办公室后,海勒姆在街上站了好一会儿。他光着头,手里托着帽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嘴唇愚蠢地往下耷拉着,眼神黯淡无光。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慢慢地梳理了一下前额的淡棕色头发。后来,他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冷战,迟钝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街道,然后戴上帽子,转身步履蹒跚地慢慢离开了。

冬天是个多云的季节,黄昏很快就降临了,铅灰色的天空让人感到十分沉闷。海勒姆在小镇的郊区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又站了一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后来,他没有沿着回家的路向回走,而是走向了通往光秃秃的田间的道路上,绕过弯曲的篱笆,到了萨利·马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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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地,海勒姆那天去了萨利·马丁家,不管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他那天就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这里,他看到了一直担心的最糟糕的一幕之后,彻底地绝望了。

离马丁家不远的路边,有一道山梅花树篱,现在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片叶子。海勒姆走近树篱时,听到了脚步声,伴随着窃窃私语。他立即躲进了篱笆的角落里,藏到了光秃秃的茂密枝条后。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到两个人沿着小路走了过来,一个是他的继弟,一个是萨利·马丁。此时,利瓦伊正抱着女孩,在她的耳边低语,女孩则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海勒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掉到了冰窖里一样,简直无法呼吸了。他们在路边停了下来,正好站在了海勒姆藏身的前方。海勒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不时地传到这个已经无法呼吸的沉默的听众耳朵里。

突然,咣当一声,门打开了,接着,传来贝蒂·马丁严厉、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萨利!萨利!萨利·马丁!你,萨利·马丁!进来!你在哪儿?”

女孩伸开胳膊绕在利瓦伊的脖子上,飞快地吻了他一下,然后轻快地跑开了,沿着海勒姆站的那条路飞走了。她跑过时,海勒姆赶紧蹲下身子。利瓦伊站着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后,才转过身去,吹着口哨走了。

利瓦伊刺耳的口哨声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海勒姆跌跌撞撞地从篱笆后面爬了出来,他脸上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表情,让人无法形容。

海勒姆站在炉火前,双手背在身后,紧握着双拳。他连碰都没有碰桌子上的晚餐。利瓦伊的胃口倒是非常好,狼吞虎咽地吃着。突然,他的目光越过盘子,到了继兄那里。

“那英镑怎么样了,海勒姆?”他说,“我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来筹集,虽然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但我打算后天就离开这里,你最迟明天就要把钱给我,我要我自己的钱。”

“我今天把钱给了霍尔律师了,他给你保管这笔钱。”海勒姆木讷地说。

利瓦伊咣当一声放下了刀叉。“霍尔律师!”他说,“霍尔律师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霍尔律师没用这笔钱,是你用了这笔钱。你得把它还给我,如果你不还,我向上帝发誓,一定要起诉你,一定。”

“霍尔律师是托管人,我不是你的托管人。”海勒姆用同样呆滞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什么托管人,”利瓦伊说,“也不知道什么律师。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给不给我钱?”

“不,”海勒姆说,“我不给你,霍尔律师会给你的,你去找他吧。”

利瓦伊·瓦斯特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猛地把椅子推到了后面,大叫起来,声音十分刺耳。“你这个该死的陆地强盗!”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说,“我看穿了你的把戏。你要骗走我的钱。你知道霍尔律师对我有意见,他痛恨着我,还给费城写了那个报告,竭尽全力地让所有人都反对我,还派水兵和我作对。我很清楚你的把戏,但你骗不了我。只要世界上还有法律,我就会拿到我的钱——你这个该死的、变态的小偷!你违背了我们死去的父亲的遗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估计就算是屋顶塌下来,利瓦伊·瓦斯特也不会这么吃惊。海勒姆突然走上前,紧握双拳,半边身子压过桌子,死死地盯着利瓦伊的眼睛。他呆滞、愚蠢、像木头一样的脸因为愤怒而严重扭曲了,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就像打了结的鞭绳一样。他说话时,声音远远超出了一个基督教徒的行为标准,是那种气喘吁吁的咆哮。

“你会起诉我?就你?”他说,“你会起诉我,是吗?你害怕上法庭——利瓦伊·瓦斯特——你上法庭试试——看看你喜不喜欢法律吧。你凭什么骂我是小偷——你这个该死的、凶残的流氓!你才是小偷利瓦伊·瓦斯特——你来到这里,就偷走了我的爸爸;你让我破产——我得给你本来应该属于我的钱,你还偷走了我追求的姑娘。”他停了下来,嘴唇因为要说的话而颤抖着。“我知道你,”他磨着牙说,“我知道你!要不是因为父亲让我发过誓,我早就把你送到地方官员那里了。”

然后,他手颤抖着,指着利瓦伊说:“那儿是门,你看到了!滚出去,永远不要再进来——如果你再进来——或者如果我在哪儿再看到你——我向上帝发誓,一定要把你扭送到律师那里,把我知道的、看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啊,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我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如果你想要法律,我会给你足够多的法律!赶快给我滚出这个房子!”

听到海勒姆的话,利瓦伊好像把身子缩在了一起,黄铜色的脸变得更加黄了,像蜡一样暗淡无光。海勒姆说完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推开椅子,站起来,戴上帽子,鬼鬼祟祟地四处瞥了一下,偷偷摸摸地离开了房子,晚餐刚动过一点儿,但他没有停下来吃完它。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走进过海勒姆·怀特的房子。

海勒姆终于把这个坏蛋赶出了家门,但这个坏蛋蓄谋已久的坏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人们传言萨利·马丁跟着利瓦伊·瓦斯特跑了。第二天早上,老比利·马丁带着来复枪到了镇上,四处搜捕利瓦伊,扬言一抓到这个把他女儿引上邪路的坏蛋,就一枪毙了他。

这个坏蛋离开了海勒姆的家,与此同时,另一个恶人也离开了他停泊的港湾。几天后,从印第安河传来消息,海盗蓝肤已经离开了河口,向东南方向驶去。那些看上去好像无所不知的人说,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蓝肤离开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就在他离开三天后,一艘“蝎子号”单桅帆船在刘易斯港抛锚,船上载着那个不幸的班轮的纽约代理人和一个政府专员。

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一到这里就马上颁布了一条严厉的搜捕令。这条搜捕令使很多古怪的事实曝了光。他们发现,有那么一段时间,印第安附近的居民与海盗关系非常友好,因为在这一地区的许多房子里,这位政府专员搜到了许多价值不菲的东西,都是海盗们从班轮上抢来的。他们还在刘易斯镇的一些人家里发现了许多来源可疑的贵重物品。

一时间,居民们似乎都多多少少地因为海盗而沾上了污点。

甚至可怜的海勒姆·怀特也没有逃脱嫌疑,检查官们发现利瓦伊·瓦斯特与海盗蓝肤的犯罪活动有牵连,因此,他们认为海勒姆也与海盗有来往。

老黛娜和黑鲍勃也遭到了审查,于是,人们不但全都知道了利瓦伊与两个客人会面的事情,而且还知道了当海盗们在屋里讨论如何处理战利品时,海勒姆也在场。

海勒姆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看起来,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些不公正的怀疑带给他的伤害更深了。在海勒姆所遇到的所有不幸中,这是最后一记最沉重的打击,也是他最难以承受的一次打击。

利瓦伊不但从他这里夺走了父爱,还把自己逼到了破产的边缘。更可恨的是,他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私奔了,现在他又毁了海勒姆的好名声。

针对对他的怀疑,检查员们立即积极地行动了起来。

海盗们曾经从班轮上抢走了价值高达几百英镑的支票,因此,海勒姆接受了严格的审问和严厉的检查,他们想查出海勒姆到底知不知道这些海盗们的去向。

各种灾难接踵而至,像大山一样压在海勒姆的身上,在重压之下,海勒姆不但比以前更加呆滞、沉默,而且还变得更加阴沉、忧郁,经常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之中。在火堆前,他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连椅子都不动一下,就这么呆呆地盯着前方。

在二月里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地上的积雪有三英寸厚,海勒姆正在呆呆地冥思苦想,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敲门声很低,而且不是很连贯,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海勒姆忽然被惊醒。他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然后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萨利·马丁。

海勒姆就这样毫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萨利首先开口了。“海,你不请我进去坐会儿吗?”她说,“我又冷又饿,快要饿死了,我太饿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让我进去吧。”

“好的,”海勒姆说,“请进吧,但是为什么你不回自己的家呀?”

这个可怜的女孩因为寒冷浑身颤抖,牙齿咯咯吱吱直打架。一听这话,她哭了起来,边哭边用包住头和肩的毯子的一角擦着眼泪。“我回去了,海勒姆,”她说,“但是爸爸,他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还很恶毒地骂了我,海,我真希望自己死掉算了。”

“你最好先进来,”海勒姆说,“外面太冷了,站在外面不行。”他给女孩让开一条路,女孩满怀感激地迅速走进了房子。

海勒姆让黑人黛娜给她拿来食物,她坐下来,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她吃饭时,海勒姆背朝着火站着,看着她,那个曾经圆润、像玫瑰花一样红扑扑的脸蛋现在已经变得消瘦、憔悴。

“你生病了吗,萨利?”他问道。

“没有,”她说,“但自从离开家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海。”一想起那段痛苦的日子,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她匆匆地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并没有停止吃饭的动作。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黛娜蜷缩着身子坐在壁炉另一边的小木凳上,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海勒姆根本就不去注意她。“你不跟利瓦伊跑了吗?”他忽然问。女孩低下头,偷偷向上瞄了瞄他。“你不要害怕。”他又说。

“是的,”她终于回答了,“我是跟他走了,海勒姆。”

“你们去哪儿了呀?”

听到这个问题,她忽然放下了刀叉。

“不要问我这个,海,”她激动地说,“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不了解利瓦伊,海勒姆。他不想让我告诉你有关他的事,打死我也不敢告诉你,如果我给你说了我们到过哪儿,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一定能把我找出来,然后杀了我。如果你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海勒姆,你就不会再问任何有关他的问题了。”

海勒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思了好长时间,后来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我一直想多看你几眼,萨利。”

萨利并没有立即回答,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来。“海勒姆,”她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些事儿,你能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吗?”海勒姆点点头。“那么我就告诉你,如果利瓦伊知道我向你说了,他肯定会杀了我,肯定会的。海,你走过来点儿,我得小点儿声儿给你说。”海勒姆朝她探过身去,她迅速地朝左右看了看,然后把嘴凑到了他耳朵边:“我是个诚实的女人,海。逃跑之前,我就已经嫁给了利瓦伊·瓦斯特。”

十一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夏天很快就到来了。不管海勒姆心里怎么想,但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然而,他粗笨的脸明显变得松弛了,双颊也凹了下去,由于关节松弛,他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笨拙了,几乎都要缩进衣服里去了。他经常会在半夜被惊醒,有时他会在屋子里走上几个小时,一直走到下半夜。

就这样,他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遭遇了一生中最重大、最可怕的一件事。

七月,一个酷热的夜晚,感觉像在蒸炉里一样,即使心里只装着一些小事,环境也很顺心,但是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想要睡着还是很困难的。满月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了地板上。海勒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每走一个来回,都会经过那片四方形的月光,每次走进朦胧的月光投射下来的光束时,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那憔悴的身体都会忽然发出亮光。

厨房里的钟声响了,海勒姆停下脚步去数钟声,已经十二点了。

最后一声钟敲完了,夜又沉寂下来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现在他在专心地倾听另一种声音。在大钟敲下最后一声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正沿着房前的小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直走到了敞开的窗户下面。几秒钟后,他听到生锈的铰链发出了吱吱的响声。一位神秘的客人进了磨坊。海勒姆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此时,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老磨坊积满灰尘的木板屋顶上,在不到三十步远的地方,他看到门忽然被打开了。他马上提起精神,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大约经过了一两秒钟的寂静,从敞开的大门后的黑暗中,闪出了一个清晰、生动的人影。月光皎洁,海勒姆可以像白天一样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脸,那是利瓦伊·瓦斯特。此时,在他胳膊下,夹着一个空的面粉口袋。

利瓦伊·瓦斯特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后摘下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轻轻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磨坊,和来时一样小心谨慎。他贴着房子小心挪动着脚步,海勒姆往下看了看他,这时海勒姆只要伸伸手,就能碰到他。

在距离房子五六十码时,利瓦伊停了下来,从曲折的篱笆后的暗影中忽然蹿出第二个人影来,很明显是前来与利瓦伊会合。他们站在一起交谈了一小会儿,利瓦伊不时地指指磨坊,然后两个人转过身去,翻过了篱笆,抄近路穿过一片开阔的农田,走过又高又乱的杂草地,朝东南方向走去。

海勒姆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扭曲、暴怒的表情,这个表情和七个月前他在厨房里面对自己继弟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此时,额头上的汗珠滴了下来,他用袖子擦去了汗水,然后没穿外套,也没戴帽子,就直接跳出窗户,穿过草地,毫不犹豫地朝着利瓦伊走的方向跟了过去。

他翻过篱笆,清楚地看到月光下的那两个人正走在远处平坦、茂密的草地的那一头,马上就要进入一条狭窄的松树林里。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松树林,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

此时,海勒姆目光十分坚定,紧闭着双唇,像一个正在追击敌人的复仇女神一样顽强、无情。他跟着两人穿过月光明朗的草地,走进了松林的阴影中。午夜的松林十分宁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他轻轻踩过树下滴满松脂的地面,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响声。在静寂无声的树林中,他能清楚地听到远处传来利瓦伊和同伴的说话声,在这空荡荡的树林中,他们的说话声显得格外响亮,而且还伴随着山谷的回声。树林那边是一块玉米地,两个人钻进了正在抽穗的玉米地里,不时传出玉米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根据这种沙沙的响声,他紧跟他们钻进了玉米地,一步也没有落下。

穿过玉米地,是一条通往刘易斯南部的大道,经过一座独木桥,走过一片连接镇子和远方沙丘的辽阔盐沼,两个人沿着这条路线走着,海勒姆一直在后面跟着。忽然,海勒姆发现自己已经赶上了他们,离他们只有不到五十步远,现在,他可以看到利瓦伊的同伴肩上背着一包东西,看起来像是工具什么似的。

他停了一会儿,等到拉开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紧盯着前面的两个人。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又翻过篱笆到了大路上。

海勒姆跟着这两个人走了有两英里,也许可能更远的距离,他们走过平坦的白色马路,穿过沉醉在甜蜜梦乡的格林费尔德的安静民居,越过谷仓、棚屋、高耸的干草堆、田野、树林、空旷的草地、黑糊糊的沉静的小镇,最后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宽阔盐沼地。盐沼在银白的月光下一览无余,看上去无边无际,当然,实际上它是有边界的,远处,盐沼和一条长长的雪白沙丘连在了一起。

海勒姆又跟着他们走过平坦的盐沼、繁茂的莎草地、琉璃般清澈的湖泊。经过湖泊时,他还看到湖面上自己的倒影。他们就这样走啊走,最后走到了一片矮松林。这些苍老的矮松树生长在白沙丘脚下,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样子,但却十分挺拔。

海勒姆躲在松林的阴影中等待着,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一片空地上,身后拖着他们黑得像墨汁一样的长长的身影。在死一般无声无息的寂静中,海勒姆似乎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半英里以外大西洋的海浪撞击在岸边的沙丘上发出的低沉、有力的拍打声。

后来那两个人绕过了白色断崖的南端,海勒姆紧跟着他们,也绕过了断崖,但此时,那两个人突然不见了。

面前是光滑陡峭的沙山,嶙峋的山脊直耸入天际。前边两个人的身影一直向山上走去,很快消失在山顶,海勒姆也跟着爬了上去。山脊那边有一片圆形的碗状山谷,大概有50英尺宽,18~20英尺深,在海风的作用下,山谷几乎成了正圆形。海勒姆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爬到了山顶上,偷偷地往下面的山谷看了看。那两个人正坐在沙地上,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枯死的松树,高高的树干光秃秃地立在沙地上,也许几个世纪前它就生长在那里了。

十二

此时,利瓦伊已经脱掉了外套和马甲,用帽子扇着风。他把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裹摊了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他的同伙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海勒姆立即认出他就是那个身材健壮的外国坏蛋,那天晚上曾经和那个小个子一起去找过利瓦伊。这人已经摘掉了帽子,正在用一条红巾擦着汗。在他身边,放着一捆他一直背着的工具:两把铁铲、一根绳子和一根尖头的长铁棍。

这两个人用外语交谈着,海勒姆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能看到继弟一会儿用手指一指那棵死树,一会儿又指一下碗状山谷中另一面陡峭上的白色沙地。

后来,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休息好了,而他们的会议——如果确实是会议的话——也结束了。利瓦伊在前面带路,另一个人跟在后面,两个人走到了那棵枯死的松树前。利瓦伊停下来开始忙活,好像在寻找某个记号。找到后,他从包里取出一根卷尺和一个大大的黄铜罗盘。他把卷尺的一头递给同伴,用拇指把另一头压到树上某个位置。然后用罗盘确定方向,还不时地向另一个人发号施令,那个人根据指令一会儿往左移一点儿,一会儿往右移一点儿。后来利瓦伊又下了一个指令,他的同伴就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木钉,把它钉到了沙地里。然后,他们以这根木钉为基点,按罗盘指示的方位进行测量,又钉下了第二根木钉。经过第三次测量后,他们好像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利瓦伊用脚后跟儿在这个地方画了个十字。他同样把尖头铁棍拿给了他,然后站在一旁,利瓦伊举起铁棍深深地插进了沙子里。他一点点往下插,好像在寻找藏在沙地下面的什么东西。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后来,铁棍好像是碰到了沙地下的什么硬物,突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音。看上去,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了。他用棍子又向下点了两三下,确定无误后,把棍子插在那里,擦掉了手上的沙子。“现在去拿铁铲,彼得。”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英语和那人对话。

这两个人开始忙着挖沙子,因为他们要找的目标看样子埋在大约6英尺深的地方,再加上挖的沙子会一次又一次地滑到坑里,所以这项工作很繁重,需要反复进行。他们的铁铲最终碰到了那个硬东西,利瓦伊擦掉了自己手上的沙粒,弯下腰去。

利瓦伊的同伴从沙坑里爬了出来,把绳子扔了给了他。利瓦伊用绳子牢牢地系住了那样东西,然后也爬出了沙坑。他们一起用力地拉动绳子,终于把一个沉重的铁皮箱子从坑里拖了出来。这个箱子大约有3英尺长、1英尺宽、1英尺高。

利瓦伊的同伴弯下腰去,解开了捆在箱子上的绳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非常迅速、非常可怕、完全出人意料的。利瓦伊往后退了一步,向两边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飞快地把手伸到背后,借着皎洁的月光,海勒姆看到了那把又长又尖、十分锋利的刀刃。当他的同伴直起腰时,利瓦伊迅速举起了尖刀,用力地刺了下去,紧接着又刺了第二刀,这两次攻击非常迅猛有力。海勒姆清清楚楚地看到刀尖刺进那个人的背部,他甚至能够听到尖刀和人的肋骨相撞时发出的模糊的声音——一次、两次。那个魁梧的黑胡子男人尖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可怕,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地上。接着他又大叫了一声爬了起来,疯狂而绝望地掐住了利瓦伊的喉咙和胳膊。接下来的这场短暂打斗虽然看上去是惊心动魄的,但却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除了重重的喘气声和沙地上凌乱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海勒姆能够看到沙地上流了一大摊暗红的血。但很明显,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因此,战斗仅仅持续了一两秒钟。利瓦伊从受伤的人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把衬衫袖子从肩膀到手腕部分都撕了下来,再次残忍地举起尖刀,一次又一次地向下刺去。现在,刀子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原来亮白的颜色。

霎那间,一切都结束了。利瓦伊的同伴像一捆破布一样,一声不吭地倒在了沙地上,软软地趴在了那里,半边脸埋进了沙子里,随后,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安静地躺着不动了。

利瓦伊紧握着那把尖刀,俯下身子察看了一下那个人。他的衬衫和手,还有裸露着的胳膊,都被那个人的鲜血给染红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海勒姆看到了一张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的脸。

最后他耸耸肩,弯下腰去,用死人身上那松垮垮的马裤擦了擦自己的刀和手,又擦了擦胳膊,然后把刀插回鞘中,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箱子。在明亮的月光下,海勒姆清清楚楚地看到:箱子里大部分是纸和皮制袋子,而且很明显那些袋子里装满了钱。

那场可怕的战斗从开始到结束,海勒姆一直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趴在沙丘顶上,他惊恐、迷惑地看着下面沙谷中的那场殊死搏斗。沙子从他趴着的地方慢慢地滑了下去,但是,利瓦伊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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