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意大利影片《儿子的房间》,片里的小儿子因为潜水意外不幸失去了生命。在为死者做弥撒时,牧师引用了《圣经》里的话:“要是主人知道,贼什么时候会来偷,他就不会让贼得逞。”果然,“贼”悄无声息地来了!一个21岁的生命,在生活刚刚为她掀开缤纷多彩的面纱时,她“倏地”就被“偷走”了!一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陨落,香消,戛然而止。
落地的瞬间,她用自己的身子描划过一道怎样的弧线呢?绚丽如烟花吗?凋零如黄叶吗?还是飘逸地翩翩而下?怎么只一瞬间,就了无痕迹了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然逝者如斯,生者何安!
尽管在哀伤辅导时,林莎努力地秉持了心理咨询师当有的理性和冷静,然而,当哀伤辅导结束,当学生鱼贯离去,当辅导室只剩下她和徐启德时,她还是难掩内心的伤感、空虚与落寞。朱德庸在《绝对小孩》里说,“所有的空间都同时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这或许是对林莎在哀伤辅导空间的最好诠释:在从容而淡定的面具之下,她的内心满是哀伤与痛惜。
“莎姐,到‘桃花岛’西餐厅喝杯咖啡如何?”也许是因为同感,徐启德提议。
“去东边的小山坡走走,好吗?我喜欢那里。”桐城师范大学对林莎和徐启德来说,是他俩挥洒青春、激昂梦想,且扬帆起航的地方。所以,他们熟悉这所大学的每一个角落。
“好主意。”徐启德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而行,朝东边的小山坡走去。
熟悉的崎岖山道,似曾相识的灌木林,让林莎想起大学时候的自己:头发随意地就盘成了马尾,喜欢一袭淡雅的麻质连衣裙,让小巧的脚趾半遮掩地,在镶嵌着水晶花饰的凉鞋里初露锋芒,颇显小家碧玉的妩媚。因为年轻,形容那时候的她,“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大概也并不为过。那时,在暮春的霏霏细雨里,林莎喜欢一个人擎着雨伞在山道上行走,听风在林梢絮絮低语;看雨梳洗冰清的草叶;捕捉疏林叠翠处,微雨润物的天籁之音。少女时代的伤感与情怀,也就这般,尽付诸“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的山地旷野了。
“下午的哀伤辅导,采纳了你的建议,由你现场吉他伴奏,让徐玲(逝者)的同学一一读出写给她的信,这个环节,设计得特别好!”林莎由衷地赞赏徐启德。
“这一想法,灵感源自春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启德淡淡一笑。
林莎记起,在《挪威的森林》结尾,“玲子”和“渡边”为自杀的“直子”举行葬礼,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用吉他深情弹奏“直子”喜欢的歌。每弹完一曲,就为“直子”摆上一根火柴,一共弹了五十一首,堪称一个“不见凄凉”的葬礼!
“那真是一场独特的葬礼!”林莎说。
“前天,我向徐玲的辅导员了解徐玲的生前情况,知道她喜欢弹吉他。所以,想到亲自弹奏徐玲喜欢的《TheWayWeWere》(木村好夫的吉他版),以此作为背景音乐,鼓励同学们尽情倾诉对徐玲的哀伤之情。”
林莎点点头,脑海里浮现出做哀伤辅导时的一幕:
徐玲的照片挂在辅导室的中央,底下摆放着素雅的鲜花。徐玲的同学面朝徐玲的照片,呈半月形围坐在一起。启德选择辅导室的一角,手指轻触吉他,拨动琴弦,一曲《TheWayWeWere》便缓缓地倾泻而出。同学们在惆怅而略带忧伤的吉他曲中,一一向徐玲告白自己的心情:
“如果那天,我选择不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而选择陪你散步,选择聆听你倾诉,也许,你就不会走;如果那天,我送你回家,让你回到你父母身边,也许,你也不会走;如果那天,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可是,我竟粗心得忽略了你的需要!请原谅我!祝福你,天堂之上,永生有爱;祝福你,天堂之上,永远快乐!”
“……徐玲,你走了,但我会永远怀念你!怀念同窗三年,你曾经带给我的所有欢乐!很快,我们就要实习了,将来还要工作,还要考研。生活难免荆棘遍布,但我相信,当生活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祝福你,徐玲,天堂之门开着,请一路走好!”
……
“春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渡边’从‘木月’之死中悟到:‘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死往往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说得多精辟!”徐启德打破沉默,说道。
“是的,这番见解令人动容!而写‘渡边’对‘直子’之死的感悟,他写道:‘不管谙熟怎样的真理,也无法解除我所爱之人的死给我带来的悲哀……我们只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说得多么简洁而深刻!恰好道出了我们做哀伤辅导的目的。”
沉吟片刻,林莎忍不住问:“关于《挪威的森林》,你怎么理解‘直子’的自杀?”林莎问。
“‘直子’自杀了,我以为,是因为她太执著于完美,再者,就是源于她内心世界那份刻骨的孤独!小说里写到,不但‘直子’,包括‘木月’、‘直子姐姐’等,他们的内心,至死都栖息在漆黑的森林里,孤独而冷漠。比如,‘木月’自杀前,没给‘直子’留一句话;‘直子的姐姐’自杀前也没给家人留一句话;同样,‘直子’自杀前,还是没给至爱她的‘渡边’留一句话。所以,我近乎直觉的感悟是,学会生存,得学会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并且尊重自己的感受,学会表达自己。”启德笑笑。
“我欣赏你的感悟,颇有存在主义心理学的意味。《挪威的森林》也揭示了生与死的关系,所谓‘生在此岸,死在彼岸;我在此岸,不在彼岸’。但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原来生与死,竟如此不可思议地毗邻而居呢?”
“这倒让我想起了欧文.亚隆说过的话,‘哀悼本身所具备的一个不受欢迎但又普遍存在的部分便是——生者必须直面自身的死亡。’也许是因为我们的传统观念,既忌讳死亡,也忌讳谈论死亡吧,所以,国人对哀悼的认知,对死亡的感悟,并不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徐启德说。
“欧文.亚隆另一个观点,他认为‘死亡意识可能成为觉醒体验,能引发人生的重大改变’。
“实际上,我有过这样的体验。”启德的脸容变得严肃,他凝神远眺,话随风飘入林莎耳内:“我有个亲姐姐。读高二时,刚新婚不久的姐姐骑摩托车上班。在一个路口,一辆泥头车斜冲过来,她当场就去世了。”
林莎心下戚然!小时候,她曾亲眼目睹过一场惨烈的车祸:一个三十多岁的父亲开一辆摩托车,后座上载着他的妻儿。在一段斜坡路,一辆大卡车,突然从坡顶斜冲而下。“嘭”的一下,大卡车撞上了摩托车!当时才小学五年级的林莎,被吓坏了!她看见那位妻子流血不断,在痛苦地呻吟,却四处张望欲找孩子;她看见很多血正从货车的底板处汩汩而出;看见远处那个孩子,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路边;也看见摩托车歪倒在一旁,仍在冒烟,“突突突”地嚎叫……很多人围上来了,林莎却吓得拼命往家里跑。幸好祖母在家,她蜷缩在祖母怀里,惊慌得颤抖不已。启德姐姐所遭遇的车祸,想必也是惨不忍睹的吧?
“姐姐去世后,有半年时间,我们家里再没欢乐可言。以前滴酒不沾的爸爸,变得非常贪杯,常常喝得烂醉方才回家。妈妈莫名地在房间里哭泣,我从睡梦中醒来,常常听见妈妈隐约的哭声。而我本来成绩就不好,姐姐去世后,成绩更是一塌糊涂。那时,我常常做同样的梦:梦里,我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睁眼看着上方素白的蚊帐,发现蚊帐在渐渐地膨大,再膨大。后来,蚊帐就变成了一团白色的,蓬松的,漫无边际地云团。我拼命挣扎,想要挣脱,但却无能为力,我罩在白色的云雾里,惊恐而无助……”
“我姐夫是一名医生,那段时间,他虽然工作很忙,但总抽时间来看我们。一年后,他重新恋爱,带上新女友来我家,特意让我叫她冰姐。姐夫告诉我,说姐姐生前常为我的学习发愁。我突然意识到,姐姐不在了,我该做点什么了吧?从高三开始,我变得非常刻苦,终于考上了大学。后来,姐夫和冰姐结婚,按照老家的风俗,如果前任配偶是因故去世的,后任配偶将完全接纳前任的社会关系。所以,冰姐结婚后,正式拜认了我的父母为她的爸爸、妈妈。我们像一家人那样相处。自此,我们才渐渐走出姐姐去世的伤痛,家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你的故事,再次让我想起电影《儿子的房间》。电影特意让去世儿子的‘女朋友’出现,从此,才逐渐地修复了一个家庭的创痛。”林莎说。
“是的,那部影片也深深触动了我。电影的一篇影评,有段话说得很好:‘空白永不会消失,裂痕永远会在,但爱总会执著而温存地从心底泛起;不会有持久的欢乐,也不会有不变的痛苦,创痛被潮水轻轻抹去,沉淀下来的泪与笑都让人深深地怀恋和感动……”
“分享了你的故事,不禁想,我们的传统民俗文化太有智慧了,发展出如此独特的风俗习惯,比如,鼓励继任接纳前任的社会关系;颇具地方特色的丧葬礼仪等等,并且让后人一代代传承下来。作为心理咨询师,在做哀伤辅导时,思考如何把我国传统的死亡观念与传统的丧葬礼仪相融合,或许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深有同感。”启德点头。
林莎和徐启德站在小山坡的山顶,五月的桐城,暮色苍茫,清风怡然,余晖阑珊,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草馨香。
“我想再听一遍木村好夫的《TheWayWeWere》,可以吗?”林莎含笑问启德。
“当然!我姐姐生前很喜欢吉他,这支曲子,也是她最爱的歌。”启德站定,把吉他放在胸前,沉吟片刻,便看见他轻轻拨动琴弦,灵动的手指恰如其分地上下翻飞,一曲《TheWayWeWere》,便从风的缝隙处,从林梢的空白处,从藤蔓的嫩绿处曼妙传来!吉他晶莹通透,飘逸空灵的音色,把歌曲里往事如烟,情怀老去,却又无言惦记的惆怅与伤感之情,演绎得荡气回肠,扣人心弦!歌的缠绵,风的呢喃,林的静寂,鸟的鸣啾,在林莎眼里,此时此地的小山坡,因为一首歌的缘故,竟然充满了诗情画意,美轮美奂。
晚上,冬子做完功课了。林莎像往常一样,半躺床上,和冬子相依相偎着看书(偶尔也互讲故事),她非常享受每晚亲子阅读的时间。
“妈妈,公公、婆婆说明天要外出,你陪我玩,可以吗?”临睡前,冬子仰头问。
“当然,妈妈明天带你去体育公园。”林莎怜爱地摸摸冬子的额头,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睡吧,宝贝。”
冬子睡着了,林莎这才蹑手蹑脚走进书房。多年来,她养成了习惯,坚持为每一次咨询作咨询记录,并尽量在当天整理完毕。
书房里,有一杯茶,几根香烟(下午的哀伤辅导过于沉重,她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再随意地播放了一张CD,轻柔的音乐在书房里缓缓流淌。林莎在电脑前坐下,打算凭记忆还原下午的“哀伤辅导”。
突然,屏幕右下角跳闪出一行字,提示说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这么晚,谁给我发邮件呢?难道是樊简?
林莎打开邮箱,点击信件,发现信里既无标题,也无称呼,更无落款。但只看开头的一句,林莎就明白了,果然是樊简的来信:
雷子:如果再见不到你,也许有一天,我会放弃我自己!
你把我忘了吗?怎么那么绝情,连一句分手的话也不说,你就永远地,永远地离开了我的视线?茫茫人海,你曾经牵着我的手,牵得紧紧的,怎么突然就松开了呢?你这一放手,我就走丢了啊!雷子,我发疯一样的找你,一程一程地找你,走遍以前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只为与你邂逅!我以为,只要不停地在曾经留下过足迹的地方等你,你终会来找我的,然后,我们再次相遇。可是,我走遍了呀,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走遍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怎么还是不见你?我手上还有你的余温;我还记得你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我还记得你定型发水的味道......
雷子,当我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我特别想你,想我们的孩子。对啊,那是我们俩的孩子,我后悔当初听你的话了,如果孩子在,多好!如果孩子在,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吧?如果孩子在,或许我们已经结婚了。想想看,落日余晖里,我们拉着孩子的手,在公园里漫步,在长提上看江水,多惬意!可当初,我怎么那么狠心!狠心到连我们俩的孩子,我都可以听凭医生处置呢?
雷子,你曾经那么地爱我,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你曾经说过:这一生,你都会牵我的手,陪我走!难道你的身边,有了另一个人吗?你的身上,有另一个女人的香水味吗?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居然还错得如此离谱!错得让你突然松开了我的手,错得让你断然决绝地转身离去,连你的背影,也不愿意为我驻留片刻!如果我错了,我愿意改,我一定会改,可以吗?我只要你回来!
雷子,你会回来吗?万一,你真不回来了呢?因为怕你找不着,所以,我一直没有搬家,我一直在那间我们曾经住过的小房子里,等你,等你回来!如果有天,我确切地知道,你不会回来了,那时,我是否还活着呢?……
一个憔悴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来访者跃然而出,浮现在林莎眼前:
樊简第一次来访大概是在半月前,她在表姐的陪同下,被夏雪带到咨询室。
“你愿意你的姐姐,陪你一起在咨询室吗?”林莎看樊简的表姐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问道。
“我需要她陪着我。”樊简小声地说。
“那好,请进吧。”林莎请她们落座,自己另拿一张椅子,坐在两人对面。林莎看看手头的“个案登记表”,上面只有樊简的简单信息。
“樊简,我该怎么称呼你的表姐呢?”林莎问。
“叫我晓茜吧。”晓茜浅浅一笑,她比樊简显得高大些,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晓茜,好听的名字。”林莎寒暄道。
“今天来咨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林莎问,专注地看着樊简。
不料,只是一句循例的话,樊简就哭了。
“看来,你很伤心,遇到什么伤心的事呢?”林莎再问。
樊简哭泣,晓茜为她递纸巾。
“既然来了,你就说吧。”晓茜催促她。
樊简依旧哭泣,哭声渐大,悲伤难抑。
“你不说,我来说吧。”晓茜有点急。
“樊简看来很伤心,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宣泄你的情绪,不急,我们等你。”林莎说着,轻轻把纸巾盒推向樊简。
樊简旁若无人地继续哭泣,林莎看着她,继续耐心等待。晓茜在旁边有点茫然。
“你就说吧,都来了。”晓茜看一下樊简毫无停止哭泣的意思,再次敦促她。
“樊简,你现在感觉怎样?好些了吗?”林莎倾身问道。
樊简还是哭泣,不作回应。
“我来说,可以吗?”晓茜问樊简。
“你愿意晓茜把你的事告诉我吗?”林莎轻声问。
樊简哭泣着点点头。
“谢谢你点头回应我,坦白说,我更愿意听你说。”林莎鼓励樊简。
樊简仿佛没有听见,依旧哭泣。
林莎看一下时间,快二十分钟了,樊简还是没有想说的意思。
“还是我说吧。”晓茜沉不住了,看来,生活中,她可是个急性子。
“大三时的暑假,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比她大七岁的男人雷子,雷子自称是在派出所工作的。他们先是网上聊天,然后见面,不到两个月,就正式谈恋爱了。半年后,临近毕业,她怀孕了。她跟雷子商量,怎么办。雷子叫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因为她还没有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毕业前夕,医院做了流产手术。你说雷子为何没去,因为他说正好那天有任务,要出差公干。所以,医院。毕业之后,她工作了,雷子一直说忙,还要经常出差,他们之间见面越来越少。足足有一年多了吧,她再也没有了雷子的任何消息,打遍以前所有的联系电话,都是关机状态。这一年来,她开始失眠,睡不着,吃不下,所以,人变得越来越瘦,也越来越憔悴。”晓茜说完了,看着林莎。
樊简还是在哭泣。但情绪平静一些了。
“这只是故事的梗概,我希望知道你在事件里的感受,可以说一下吗?”林莎问樊简。
樊简摇头,沉默。
“谢谢你,樊简,你用摇头回应了我的问题。晓茜说你最近一年都睡不着,吃不下,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林莎问。
樊简又沉默了。
“你愿意再跟我谈谈雷子吗?”林莎轻声问,语气不急也不慢。
樊简还是沉默,并且再次哭泣。
林莎看看时间,只剩5分钟了。
“如果你不说,我就没法知道故事的真相,也就无从帮助你,怎么办呢?”
樊简还是沉默,仍在断断续续地哭泣。
“樊简,很抱歉,我没法为你做点什么。这次咨询,时间已经到了。如果你需要,下次预约,好吗?”林莎无可奈何,只好结束咨询。
樊简点点头。
“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来访。”林莎起身、开门,送她们走。
樊简动作缓慢,似乎不想走,但又不得不走。终于,她在晓茜的陪同下,走远了。
本以为樊简不会再来,但上周三,她却一个人来了。
“今天一个人来?”林莎一半是寒暄,一半是欣赏,“看来,你的气色比上周好些。”
樊简确实比上周显得精神一些。
“差不多吧。”樊简的声音小得很。
林莎在心里给自己一个提醒:这是樊简回应别人赞赏的方式吗?
“今天来,你希望解决什么问题呢?”林莎微微一笑。
一阵沉默。
“继续上周的话题吗?”林莎再问。
樊简还是沉默,慢慢地,她眼里噙满泪水。
“上周的话题,让你感到伤心、难过、不舒服吗?”
樊简继续沉默,哭泣。
林莎把纸巾递给樊简。她接过纸巾,随即揉成一团,放在鼻翼处。她低着头,低声地抽泣,眼睛盯着地毯上一处茶渍,目光涣散,也并不专注。
林莎抱持耐心,等待樊简说话。
“关于雷子的事,你愿意说点什么吗?”良久,林莎再次试探。
“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很小。
“你说什么都可以,我愿意聆听。”林莎鼓励她。
依旧沉默。
“现在,想到雷子,你的感受是什么?”
“不知道。”樊简依旧小声地回答。她换一张纸巾,又搓成一团,捂在鼻子两侧,似乎随时准备擦拭泪水。
“你和雷子这段感情,是你的初恋吗?”
“嗯。”
“你和雷子交往了一年多,你们相处得怎样?你开心吗?”
“嗯。如果孩子还在就好了。”
“你能回应我的问题,我很欣慰。你的意思是,如果孩子在,雷子就会留在你身边;现在雷子不在你身边,是因为孩子不在了,是这样吗?”林莎听到樊简的回应,马上作出反馈,她以为终于“峰回路转”了。
但,樊简马上又沉默了。林莎微微有点失落。
“想到那个被流产的孩子时,你有什么感受?”
“不知道”。
“一年多,任凭你怎么努力,雷子都没再出现,你怎么理解他的行为?”
“不知道。”
“樊简,我注意到你从来不看我的眼睛,而且你说话很小声,让我感觉你非常脆弱。我不得不提醒我自己,要很小心地跟你说每一句话。但这让我感觉自己不够自然,坦白说,我感觉很难与你亲近。我说这些话,你有什么想法吗?”
樊简还是沉默。
“你知道吗?我开始感到沮丧了。刚刚你还回应我,但现在,你又陷入沉默了。在你面前,我有挫败的感觉。你理解我的感受吗?”
樊简还是沉默。
“你身边有家人,有亲友,跟他们在一起时,你会顾及他们的感受吗?”
“不知道。”
“或者,跟我谈谈你的家人,可以吗?”
还是难熬的沉默!
“樊简,现在你跟我在一起,你有什么感受?”林莎试着把樊简拉回到此时此地。
樊简还是沉默,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她的右手拽了一团纸巾,还是捂在鼻子两侧。除了呼吸的鼻孔,泛红的嘴唇,泪水不断的眼眶,林莎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确切的是,她仍在哭泣。从进门到现在,时间过去了大半,她却没停止过哭泣。
“如果你的眼泪会说话,它会说什么呢?”
“不知道。”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来的,更像是来自屋顶的某个角落。
“樊简,我看到,你坐在这里,捂着脸一直在哭泣,而且,你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告诉我,你当下的感受,可以吗?”
又是沉默。
“说说看,你现在的心情怎样?”
“好点吧。”
樊简尽管吝啬用词,但毕竟回应了,这让林莎多少感到一丝安慰。
“一年来,你跟家人、同事或者朋友在一起时,也这么悲伤吗?”
“嗯。”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能说具体些吗?”
樊简沉默了。
“我有点好奇,你今天来,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哭泣吗?”林莎故意激将樊简。
“不是。”很小声的回答。
“我知道,你做过流产手术,雷子也离开了你。你的心情会很难过、很无助、很悲伤,很彷徨、也很内疚。”林莎边看着樊简,边斟酌着话语的用词,“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伴你,一起度过这段难熬的过程,你愿意吗?”
“嗯。”樊简点头后,又再次沉默了。
林莎暗自觉察自己的情绪,再回顾了樊简在咨询室的全过程。她感受到内心隐约的不耐烦,这是因为樊简的阻抗所引致的吗?樊简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周遭环境不管不顾,樊简身边的人,是否也会感到不耐烦呢?雷子之所以离开樊简,跟樊简只专注自己,不顾及他的感受有关吗?
……
林莎凭借自身的直觉及洞察能力,明白樊简在建立亲密关系上存在很大困难。而且,显而易见,这与樊简的个人成长以及她的人际关系问题息息相关。
“樊简,这次咨询,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了。如果你选择沉默,我尊重你。”林莎多少有点无助,说完,她也陷入了沉默。
尽管如此,但林莎始终看着樊简,既然不能借助沟通,给她一些慰藉,那就借助柔和的目光,给她一些温暖吧,林莎想。
“你有邮箱吗?我能给你写信吗?”在最后2分钟,樊简迎着林莎的目光,问道。
“当然。”林莎颔首微笑,“名片上有我的邮箱,你可以写信给我。”说着,林莎郑重地把自己的名片递到樊简手里。
“谢谢!我给你写信,然后再预约。”樊简说。
这是唯一一次,林莎不用努力地侧耳倾听,就能听到的来自樊简的声音。
“那好,我们在这里结束吧。”林莎稍稍感到轻松,脸上微微一笑。她起身,开门,与樊简道别。
林莎再次快速浏览一遍樊简的来信,咀嚼着樊简的最后一句话:“那时,我是否还活着呢?”
林莎一声叹息!她为自己点燃一支绿色装的Sobranie(“寿百年”香烟),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那是她熟悉的味道。林莎靠在大班椅上,缓缓地吐出一缕烟雾,再凝神看烟雾在眼前转圈,升腾,飘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该为樊简回复点什么呢?
沉思良久,终于,她敲下数行文字:
樊简:
你好!深夜读你的信,心情深感沉重!生命中有的事,注定是难以如愿的;生命中有的人,注定是无法忘记的。既然如此,何不在心底处,辟一个角落,专门安放这些曾经的人和事呢?
分享了你和雷子的故事,知道雷子曾经很爱你。可你想过吗?也许,恰恰是因为这样爱一个人很累,所以,他只选择爱你一时,而不选择爱你一生!看来,要找一个爱自己一生的人,你和我一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晚安!期待你的预约。
写完,还不忘签名:林莎,再添上日期,然后,才发送出去。
再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妈妈,我做恶梦了,我怕。”恰在这时,冬子睡眼惺忪,推开书房的门,半眯着眼睛找林莎。
“哦,宝贝,做梦了?妈妈带你回房间。”偶尔,冬子半夜起来小解。小家伙通常会趁机到林莎房间或者顺着书房的灯光找妈妈。每当这时侯,林莎会再次安抚冬子,陪她入睡。
“我害怕,妈妈。”冬子撒娇。
“做了恶梦都会感到害怕,现在,妈妈就在你身边。睡吧,睡醒了,明天再告诉妈妈。”林莎把冬子抱回床上,顺势躺在她身边,一只手轻抚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握着她的小手,期待冬子能尽快入睡。
“放学时,我去书房偷偷看了你的《鬼吹灯》,就做恶梦了,梦见有鬼在追我。”冬子竟施施然睁开了眼睛。
“有的书,适合长大再看。《鬼吹灯》是虚构的故事而已。梦里的鬼长什么样子呢?”冬子既然醒了,干脆就聊聊吧,林莎想。
“忘了,反正很可怕。妈妈,人死之后,就去另一个世界吗?
“是的。”
“另一个世界在哪里?”
“我不知道。”
“在另一个星球吗?真有天堂吗?”
“在另一个星球吧。”林莎有点难以招架了。
“在那里,你会记得我吗?还会与我在一起吗?”冬子竟然哭了。
“当然,我永远爱你。”林莎侧身,轻轻搂紧冬子。
“如果你先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再去那里,我怎么找你呢?找不到怎么办?”冬子显然非常伤心,泪水弄湿了枕头。
“还记得影片《阿凡达》里心灵感应的事吗?纳美人将辫子插入六腿马的辫子中,人就懂马的心,马也懂人的心了,心灵感应就发生了。”谢天谢地,林莎庆幸以前曾带冬子看了这部3D电影。
“可我和你怎么心灵感应呢?”
“心灵感应其实很简单,比如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叶子飘落时划了一道弧线,星光移到窗前就徘徊不前等等,只要用心一聆听,就明白了。就像晚上,我不在你的房间,但每次我都凭心灵感应,知道你起床上厕所了,知道你做梦了,知道你冷了或者热了,不是吗?”
冬子点点头,泪痕未干,似懂非懂,再次朦胧睡去。窗外,万籁俱寂,既无月色也无星,更无虫鸣与蛙声。只偶尔一两声猫叫,打破凌晨的静谧。借书房透来的微弱灯光,林莎看见冬子咧嘴轻轻地笑了,想必,她沉浸在另一个香甜的梦里吧。
林莎再次走进书房,这次,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法国的木桐红酒,闻香,摇杯,再闻香,轻啜一口,回味余香。摇曳的红酒,眼前依稀仿佛,晃出六字草书:未知生,焉知死?
15章心理督导之——哭泣:你的泪水在说什么?
在咨询室,遭遇来访者哭泣或者阻抗,几乎是再平常不过的情景。关于来访者哭泣,欧文.亚隆在他的《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给新一代治疗师及其病人的公开信》一书里,专门以“当你的病人哭泣时”为题,探讨这话题。欧文.亚隆认为,“因为哭泣通常意味着进入了深层次的情感领域,治疗师的任务不是表现得有礼貌,帮助病人停止哭泣,而是相反——治疗师可能鼓励病人进入得更深……因此,当病人哭泣的时候,我首先鼓励病人进入更深的层面——关于哭泣的内容和意义,然后一定要分析哭泣行为本身,尤其是因为它和此时此地相关联。我不仅仅会询问与一般性的哭泣相关的感受,还会问当我在场时哭泣有什么样的感受。①”
阻抗的概念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他将阻抗定义为:求助者在自由联想过程中对于那些使人产生焦虑的记忆与认识的压抑。罗杰斯则将阻抗看作个体对于自我暴露及其情绪体验的抵抗,其目的在于不使个体的自我认识与自尊受到威胁。一些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则把阻抗理解为个体对于其行为矫正的不服从。所有这些理论均表明,阻抗对于心理咨询过程具有深刻的影响,如果处理不好,将直接影响咨询的效果。
1、心理咨询过程中的阻抗,往往表现为讲话程度上的阻抗、讲话内容上的阻抗、讲话方式上的阻抗、以及咨询关系上的阻抗。你对咨询过程中的阻抗有怎样的认识与理解?樊简来访时,她一直在哭泣,你怎么解读她的哭泣行为?你认为樊简的哭泣是在阻抗吗?为什么?面对不停地哭泣的樊简,你认同林莎的做法吗?为什么?
2、结合你的咨询案例,请举例说明,当来访者哭泣时,你如何解读他的哭泣行为?通常是怎样处理的?当来访者出现阻抗行为时,你又如何解读他的阻抗行为?通常又是怎样处理的?请分享你的案例体验。
3、一些著名的心理治疗师都积极倡导,鼓励心理治疗师有必要为每次的咨询过程做记录,林莎在自己的咨询工作中也这样做了。你认为有必要为每次咨询过程做记录吗?在咨询的过程中,如果需要记录来访者的一些关键问题,需要事先征求来访者同意吗?为什么?
作者简介:刘芳芳,笔名天雨流芳。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先后当过教师、心理咨询师,如今从事培训行业。喜欢舞文弄墨,喜欢花间煮茶,也喜欢小说与电影。一生随遇,简约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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