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青春与一种孤独我看挪威的森林

记得当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正是江南的雨季,窗外飘着些许淅淅沥沥的雨丝。还是清晨,万籁归于沉寂,鸟儿也不曾鸣唱,只有不远处的街巷因办丧事传来超度死者隐隐奏鸣的诵经声,古老的仪式在破败的老屋间吟唱着生命曾存在的印记,却不会为都市里每一个漫不经心的灵魂直接面对,这也许是我们注定孤独的命运。在记忆的某处,我又一次想起了村上小说《挪威的森林》中的音乐:

Iwasalone,Thisbirdhasflown,SoIlitafire,Isntitgood?Norwegianwood.

虽然村上曾解释说所谓的Norwegianwood只是Knowingshewould的谐音,可我还是愿意去想象阴冷空寂的北海峡湾,从波罗的海散播而来的水汽在林中凝结成浓重的雾气,就像是书中主人公渡边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那片草原,抑或是像田村卡夫卡漫步的四国森林,一个孤寂的身影消失在浓雾的远方,只剩下烟头或明或暗的浮动。我总是愿意为自己留下一段堂·吉诃德式的想象,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游吟诗人,拨弄着断了弦的里拉琴幻想着一种不为所有人理解的境界,只是现实没有跌宕起伏式的曲折,也没有理想之中的纯粹,生活的荒谬之处也许便是在经历了青春的幻想之后日渐沉沦的寻常,直到将平庸作为一种生存本身的手段。

《挪威的森林》剧照

一如村上在其余诸小说中侧重表现的手法,《挪威的森林》之中自始至终渗透着一种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自我孤独与社会实现、内在自我与外在迷失之间的冲突与对话,只是在青春为名的舞台下,这样的冲突显得平面化和可视化。故事的开端,主人公渡边来到东京开启新的大学生活,租住在公共寓所的他或许会如多数人一样开启新的社会关系,与之相应的是高中时代恋人的分手和那些过往羁绊随着时间与空间延长的淡化与消散。渡边也确曾决意将“将过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但对渡边来说,中学时代挚友木月的死已经让他经历的时间背负了一种难言的迷茫,之后与好友的恋人直子在东京的偶然重逢无疑是过去在记忆迷宫中徘徊后的重现。他与直子漫无目的地在东京的街头闲逛、在咖啡厅里相对无语乃至共度生日。直子、木月和渡边曾在未涉世事的高中年华里共同组成了一个有限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木月是脑筋灵活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理,渡边则是他们邀请的与外界维持关系的客人。直子假装着使一直以来狭小而温馨的世界仍在延续,但他们却始终无法回避他们曾与木月朝夕相处的记忆,这强烈唤起了他们处在东京光怪陆离生活边缘的异质感,由木月的死带来的是潜藏在两人内心深处的无边空寂与孤独。

电影《挪威的森林》中的渡边、木月与直子

无论是渡边抑或直子,都无疑抱着重新寻找自我依托的某种希望,渡边试图面向更为广阔的现实,只是他始终放不下内心的不安;而直子则试图假装着回到那段他与木月相互依赖、相互倾诉而不需要其他可能性作为确证的纯粹友情。只是到最后她终于发现渡边不可能是木月,纯粹的过去已经随着木月的死被封存在往日,或者说木月的死本身只是一种基于纯粹本身的牺牲,在写给渡边的信中她曾说:

我是一个不健全的人。比你所想像的还不健全......我无法像你一样躲进自己的壳里去过日子。虽然我不了解真正的你,但我就是这样觉得。所以我常常会很羡慕你,甚至过分去拖累你。

正如直子在信中所说,她的不健全在于不承认现实的扭曲,从而将一种纯粹与美好作为不附带任何手段的全部认识,并希望用这样一种简单而奢侈的美好构建自己所认知的全部世界,面对所有人被迫卷入其中扭曲化的现实,她只能选择折磨式的自我迷失与痛苦,最终因精神失常逃避进入与世隔绝的疗养所。但渡边却没有陷入直子那样可怕的自我折磨,在经历那一段苦痛后,他意识到体内“彷佛失落了什么,但却没有东西可以填补,遂成了一个单纯的空洞搁在那儿”。

渡边将一切归结于内心的失落,他选择用接受现实被扭曲的一面获得一种虚伪的充实,他与永泽一起感受着肉欲、金钱欲横流的东京夜晚,享受现实的荒诞与浮华,却严守着使自己内心堕入其中沦为无价值俗物的分寸。他曾走向自我封闭,对学潮、讲习以及周身牵涉到的一切人事自觉保持一种冷静而淡漠的距离,为自己在心灵深处树立一道高不可攀的墙,却也在偶然的邂逅中碰到渴望被爱、活泼开朗的绿子,维持着他在纯粹与现实、社会与自我之间微弱而黯淡的想象。

对于村上来说,《挪威的森林》里众生的命运似乎表现为自我与世界的选择与被选择,对于他们来说,青春时代的妄想与超脱赋予了主体非目的性的多样化价值空间,也确立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相互存在的假象。但对于面向生存的个体本身而言,并不存在一种能够以自我选择世界的可能,因此死亡本身便被引入成为了一种纯粹自我实现的意象。在小说之中现实与理想、社会实现与自我孤独、外在迷失与内在自我之间的混沌往往会表现为一种生和死的反复纠结。小说之中好友木月的死与直子的苦恋让主人公始终难以绕开对过去的沉湎,死亡作为对荒谬的某种反抗,逼迫主人公面对无法回避的生活之本质作出自己的选择:改变世界抑或改变自己。因为“死已不再是生的对立。死早已存在于我的体内,任你一再努力,你还是无法忘掉的”,这很难不让人想到海德格尔的“向死存在”。只有死亡才是唯一不可知的事件,木月的死与直子的悲剧,从这种意义上昭示了一种必然的命运,即通过死亡展现一种对生命本质的凝视,对于某种纯粹的、不被扭曲的世界的归复。

渡边与直子的凝视

在某种程度上,主人公渡边在小说开篇回忆与直子一起谈起的那口野井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种死亡的隐喻:

我甚至能够详细地描出那口井的模样。它就位在草原和杂树林之间。蔓草巧妙地遮住了这个在地表上横开约直径一公尺的黑洞。四周围既没有栅栏,也没有高出的石摒。只有这个洞大大地张着口。井缘的石头经过风吹雨打,变成一种奇特的白浊色,而且到处都是割裂崩塌的痕迹。只见小小的绿蜥蜴在石头的缝隙里飞快地续进续出。横过身子去窥探那洞,你却看不到什么。我只知道它反正是又恐怖又深邃,深到你无法想像的地步。而其中却只充塞着黑暗--混杂了这世界所有黑暗的一种浓稠的黑暗。

直子说这口井很深,却并没有人知道它的位置,但它确实在这一带的某一个地方。一旦掉进井里则堕入恐怖与黑暗,就像混杂了全世界所有的黑暗一样,这很难不让人想到死亡。对她来说,木月的死纠集着对未来的恐惧、情感的羁绊和纯粹性的牺牲,面对木月的死,直子始终无法正视。正是对死亡本身的亲历使得直子陷入恐惧的深渊,必然沉浸于现实的命运与对木月之死的内疚使他背负上无法解脱的执着与心结。与之相对,小说之中的绿子则代表对于死亡的另一种态度,她在目睹邻家的火灾之后说:“不过,死亡的本身,我一点都不害怕。真的!被这种烟雾包围,然后失去知觉就这样死去,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一点都不恐怖。”绿子对于死亡本身很难赋予过多的价值,童年时代母亲的去世与父亲“宁可死去的是你们”的偏执让生存的本质过早呈显,对她从小因缺少爱而勉强于夹缝中成长的现实环境而言,死亡不过是一个过程,一个无足轻重的事件。即使面对死亡所揭示出的必然性命运,活在荒谬之中,是她面向现实作出的选择,即使主体只有空幻的迷失和无价值的自由,但绿子依然会选择无悔地热爱生活与爱情本身。

渡边与绿子在火灾中的狂欢

《挪威的森林》着重刻画了主人公在直子与绿子之间的情感羁绊,他无疑从内心深爱着直子,但却总难说是纯粹的爱情,木月之死榻缩形成的阴影始终使他们难以真正面对彼此敞开心扉。主人公在直子失踪的孤独与失落中遇见了绿子,绿子直率、活泼、开放,他追求一种“完美的真情”,也愿意为荒谬的现实留下自己的一点温存与热爱。但面对绿子不顾一切去爱的真心,主人公又难以真正地走出对于直子的怀恋,或者说他对于绿子的爱似乎更多是一种面对直子时内心孤独的流溢,这自然难以真正回应绿子的期待,只能将绿子置于漫长的等待与忽视之中。在直子和绿子之间,主人公无疑处在一种万分矛盾的生活状态,他无比清楚地意思到自己终将面对现实的存在,却又因无比怀恋着过去的时光而裹足不前;他试图走出那段自我放逐的孤独与寂寞,却又难以走出被禁锢许久无法参透的自我;他试图放下对于价值与纯粹的执着,却又惧怕价值性自我的迷失。随着直子的自杀,他只能把这一切留给未来的时间.......

无疑,被规训的生存让每个人处在不自知的纷繁与迷茫,这是村上诸小说中以泡沫经济年代的日本为背景展现每个人必将面对的选择,也和当下的时代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别。涩谷、中关村、五角场的街口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着,这个世界的运转如此平凡而有序。有时我会幻想:如果所有人在一瞬之间知道这个世界将在明天迎来真正的终结,也许有些人会选择狂欢而后在无妄的麻痹中拥抱刚刚发现的自我死去,可大部分人还是卑微地一笑,却依然会和以往一样局限于自己引以为惯常的现实之中,直到来不及承认一切的价值不过是镜花水月。单一个体的生命,对于无限接近于永恒的空间和时间来说,是必然陷入其中的被动存在,哪怕曾在个体的层面有多少激烈的反抗,就如《凉宫春日的忧郁》里的阿虚曾经幻想着未来人、宇宙人和超能力者,却终于选择“从那孩提时代的梦想毕业,逐渐习惯这个世界的平凡”。

《冰菓》里的折木奉太郎

当然青春不是动漫,也不是霍布斯式的丛林法则,从一开始就沉浸入现实的麻木无疑是可悲的,一直幻想中二的世界也不会有真正的结局,那么矛盾的青春年代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单纯从不可回避的现实来看,这个世界没有奇迹,也不会有真正的信仰,所谓的青春也不过是可以用幻想和虚度来挥霍不成熟之愁绪的年华,甚至是一种谎言与欺骗,也便不难理解一些ACG作品中主人公发出的灰色系青春宣言。那我们是否还有意义、还有理由去歌颂青春、歌颂理想、歌颂纯粹?一些人的选择很难说没有合理之处,正如《挪威的森林》中永泽所信奉的人生准则“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动规范”“永远不要同情自己”。永泽清楚地看到了社会的荒诞与功利,尽管他否认充斥着权力欲与金钱欲的社会的价值,但他依然选择在这样的社会中向更高处攀登,并以玩世不恭的心态做时代的弄潮儿,哪怕在根本的内心他觉得这一切毫无价值和理想可言,这也许便是现实的某种必然。

东京人来人往的涩谷街头

可我们是否甘于接受这样一种毫无价值与理想的晦暗之沉浮?可以看做是《挪威的森林》续作的《太阳以西,国境以南》中,村上似乎明确了他在直子和绿子之间的选择。主人公在毕业后开了两家酒吧,和妻女一起过着幸福生活,在岳父的支持下生活和事业蒸蒸日上。青春结束了,面向现实本身的生活能够带来安逸、财富和满足,却带来的是与所有个体超离于自身本质之外对于存在本身的焦虑与空无,唯利至上的消费主义疏离了人与人之间的存在价值,使得“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加缪大概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时,如幻如境的中学好友岛本再一次出现在主人公的生活中,之后又如谜一般离去,她重新使得主人公找到了缺失的自我,面向空虚缺陷的现实去生活。也许,在村上看来真正的青春永远不曾结束,他笔下的主人公或许有过渡边式的迷茫与孤独,但正是这种经历过的迷茫与孤独使得他们永不会在现实的不断妥协中失去自我价值,总有一天得以以偶遇、幻想世界、死亡的方式重新唤起属于自我的真物,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村上笔下那种“大男孩”式的青春光芒能够不断延续。

突然想到,我至今为止的生活和大多数人一样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有时是那间十几平米的能一眼望到天花板的寝室;有时是那座我不知多少次穿梭的校园;有时是故乡那座平静而安逸的小城。在现实中流转的时间与空间不会有穷尽的时候,面向纷繁,孤独有时是个体不可避免的命运,也是某种最卑微的无奈,这个世界日复一日的寻常会湮没一切曾经的美好与幻想,而现代性中的每个人或许都难以真正以勇气去面对,只有孤独才能够保住自己的一点宁静。有时会默然感叹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也会看着日复一日流逝的时间感叹青春的不再。当我走出的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时,我的指缝间也许还能够找到属于青春的印记吧,大概夏天的风还会记得。正如近日看到的轻小说里所说的“不是世界变得无聊,而是自己变得无聊”,日益消磨价值的现实也许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是我们的内心还依然为我们留存着一个属于自我与纯粹的青春,这大概是《挪威的森林》能够带给我们的某种共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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